“韩女文学”必读作家,崔恩荣新作继续以女性为圆心
当“韩女文学”成为一种“文学类型”,韩国女作家群体逐渐引发了更多的反响与思考。而中国读者大多从长篇小说《明亮的夜晚》开始认识崔恩荣的。《即使以最微弱的光》是她的最新小说集,共收录七篇作品。作品以女性为圆心,聚焦于女性之间激烈、绵长而坚韧的复杂关系。她用温柔清新的文字,捕捉那些盘踞在平静水面下被人无视的暴力和反抗。故事中的女性抗争相似的命运,成为彼此的支撑。
本篇选摘自小说集同名篇目。
她的课从星期五下午三点三十分开始。
一头短发的她戴着角质框眼镜,乍看起来很稚嫩,不像讲师的样子。声音低沉而沙哑。英文系的专业课程全部用英语授课, 她便用英语介绍课程。
“这节课的任务是用英语写随笔。”
她用带着浓重韩语腔的英语说道。我在座位上暗自揣测,教室里不乏英语说得像母语的学生,她用韩语腔浓重的英语授课该有多大的负担啊。她努力把话说得清楚,碰到要强调的部分就稍微提高嗓门儿。
我没有错过她说的每句话,全部能理解。
介绍完课程,她开始接受学生提问。英语流畅的学生率先提问。她认真倾听学生们说的话,不理解时就要求学生重复一遍, 然后诚恳作答。因为是星期五下午的课,我尚未决定是否正式听课就去了教室,然而看到穿着黑白系的衣服,操着韩语腔浓重的英语一字一句表达想法的她,我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等到答环节结束的时候,我会喜欢上她的课。
她说每节课都是先读她选定的英文随笔,然后提交一篇A4纸篇幅的随笔。必读书目很多,很多学生在修改申请期间就退课了,最后听课的学生只剩下十多人。
第一节课,我们读了乔治·奥威尔在缅甸当警察时写的随笔。她一行一行地阅读并讲解。怎么说呢,她课堂上的一切都让我满意。水泥的湿气经久不散的地下教室的阴冷气息,黑色普乐士笔在千元线圈笔记本上写字时的感觉,她低沉的声音在逼仄的教室里荡起的回声,这一切都让我心满意足。
我也喜欢她挑选的随笔。独自阅读时不经意略过的句子,经她观点独特的解释,我的脑海里似乎亮起了灯。我也喜欢这样的瞬间。当我内心深处明明知道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变成语言的时候,我感到幸福。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恍然大悟,原来这种幸福就是我长久找寻的情绪。
偶尔,我会无缘无故地流泪。因为我曾经徘徊得太久了。
“老师。”
起先她没听见我的声音。我又喊了几遍,她才看向我这边“我……突然流了很多血……”
我示意自己无法起身。她朝我这边走过来,脱下自己的黑色夹克。
“先围上这个吧。”
我站起来,把她递过来的夹克围在腰上。站起来一看,木头椅子上也沾了血迹。她从包里拿出湿纸巾递给我。我用湿纸巾擦了几下椅子,然后用在学校门前收到的传单包起湿纸巾,塞进包里。我都没跟她说声谢谢。
“你家在哪里?”
她问我。
“二村洞。”
“那先去我家换衣服吧。”
她看着我说,脸上露出了微笑。我记得那个瞬间的她无比亲切。
“步行十分钟,很快就到。”
我跟着她走到门外。从近处看,她比在教室的时候更显矮小了。
“今天是第三天,我疏忽了……下午还没事呢。”
“你叫熙媛是吧?”
“是的。”
“难免会有这种时候,不必太在意。我也曾这样过……”
去她家的路上,我们谈论着生理期遇到的尴尬。
通过和她对话,我在教室里感觉到的混乱似乎渐渐消失了。然而为了更换沾血的裤子,去第一次说上话的老师家,也不能说毫无不便。
快到她家的时候,她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上周你交的随笔很有意思。”
我涨红了脸。她提到的随笔只是简略记叙了我在二十四岁到二十六岁之间在银行工作的感悟。
“所以……你重回大学了。”
说完,她停下来,看了看我。好像我们相识已久,好像我去银行之前就认识了。
“改变道路很难啊。你很酷。”
她的家在五层,很宽敞的一居室。单人床、三人皮沙发、衣柜、连着洗碗池的双人餐桌、大书桌,除此之外四周都是书。她从衣柜里拿出运动裤和尚未拆包装的内裤盒子。
“这是新内裤,按理说应该洗一洗,但没办法了。”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然后接过她递给我的东西,去了卫生间。
换完衣服出来,她往我这边看了看。“裤子有点儿短,不过这已经是我最长的裤子了。”说着还笑出了声。
“你喝茶吗?我有薄荷茶和路易波士茶,还有巧克力。”
我先是谢绝,可办完事就走似乎有点儿尴尬,于是我退疑着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我们喝着烫得不能一饮而尽的路易波士茶,吃着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的又冰又硬的黑巧克力,慢慢地聊了起来。这时我才得知她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三年了,这是第一次负责专业课教学。
我也跟她说了自己在银行上班的事情,以及在银行工作期间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她的上身朝我这边倾斜,不时附和几句, 或者问个问题。
“我常常感到疑惑。”
我说。
“什么?”
“人。那个人为什么会那样?我会自己思考这个问题。真的,为什么那样呢?接触多了,也会遇到我想私下里交谈的人。
“好奇心很强啊。”
她笑着说道。她看着我,那样的表情将来还会看到几次,也是想起她时最先浮现在眼前的表情。她斜视着我,脸上带着坏坏的微笑,仿佛我是个有趣的人,又仿佛我是个搞笑的人。
我不是有趣的人,也不是搞笑的人。有人觉得我是非正式的银行职员,有人觉得我是需要减肥的小女孩,有人觉得我是处理工作的机器,有人觉得我是可以倾诉烦恼的对象,还有人觉得我是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自己的语言也没有反抗能力的玩偶。我稀里糊涂地笑了笑,说我该回家了。
“老师,我把夹克洗干净后下周还给您。”
“不用了。不过你要是觉得这样心里舒服,那就这样吧。”
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问道:
“你原来就住二村吗?”
“不是的。我原来住在安养,上高中时搬到龙山这边了。”
“原来是这样。”
第二天我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那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我读了她的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的节选,也确认了她的译作信息。我又发现了她署名出版的随笔集,那是在网络媒体连载的文章,2007年5月出版成书。网络书店已经售罄,第二天我去了光化门。
连续跑了两家书店都空手而归,直到在最后一家我才发现一本库存书。那本随笔集连张照片都没有,设计也很平淡。
结账之后乘上地铁,我开始阅读。我感觉不对劲,抬头看时地铁早就过了龙山站,已经到达永登浦了。我又乘坐反方向地铁回家,关上房门,黑暗中只开着台灯,埋头阅读那本书。犹如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我在读书的时候竟然听见了她低沉而平静的声音。
随笔开始于她对自己翻译的书籍及其原作者的感悟,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她的自传故事。她不加修饰地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和那时的经历。
尽管文章最大限度地压抑着情绪,然而每当提到自己住过的地方,她的“声音”里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爱意。写到自己出生和长大,掰着手指也数不清搬过多少次家的龙山时就是这样。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二村的。也许我们曾在龙山的某个地方擦肩而过。想到这里,我感觉她的文字更亲切了。
在占据全书四分之一篇幅的长篇随笔中,她谈到了有关龙山住所的回忆。那篇文章就像用炭笔画出的巨幅画卷, 一一描绘了她住过的场所的细节。
我借助她的眼睛看到了未曾见过的风景:年幼的她眼中无比高大的混凝土围墙,每次路过总会在身后追赶她的黄狗,她蹲在阳光明媚的墙角抚摸黄狗的脑袋。继续赶路时黄狗也跟在后面, 担心它找不到家,她努力不回头,同时在街巷里大喊“别跟着我,别跟着我”。抬头看见小区的孩子们在楼顶跳皮筋,自己也想玩。还有贴在建筑物外面的钢琴培训班的招牌、施工现场、年幼的她的眼中突然从天而降的庞大建筑,以及她度过许多时光的地下电子游戏厅。
她“拼命”玩游戏,直到游戏厅老板塞给她钱让她不要继续玩了。“我擅长所有适合自己专心去做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只要埋头做事,时间就过得很快;时间过得快,我就能尽快逃离那个地方。”她这样写道。租书店和商厦三层的教会、龙山火车站和铁路、火车和地铁来往的声音、汉江、夜里看到的汉江铁桥、几个男人乘车进入“少儿不宜”的陋巷的样子、站在陋巷口打量那些笑着走过的男人、雨季过后弥漫街头的味道、电影院门口卖黄牛票的票贩子。她不厌其烦地描写这些场景,然后写道:“我想离开那个地方。”这个句子在同一篇随笔里反复出现了好几次。